岭上松(慧恒)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一次的告别,想来真的是永诀了。我想,我再没有理由,也再没有可能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了。这样也好,我不必欺骗自己,也不必欺骗你。而我的离去,想必你也早已经习惯,不会再有什么涟漪。我能够为你做的,只有此时此刻的这一曲,松风过耳,万物岑寂,我的心只跳动这么一回,就会永远沉寂。
  第一次遇见你是什么时候,我早已不记得了。也许是在随着师傅前往王府诵经的时候,也许是在你第一次上重华寺拜佛的时候。年幼时候的相遇,在我的心里从不曾留下过什么痕迹。不管你是珠围翠绕,还是青衣素裙,在我的眼里,都和这天地万物一样的自然。许多年以后试图想起初见时你的模样,努力勾勒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的模样,却怎么也无法描画出轮廓。
  最初的那一段琴声,却留在了我的心里。松林深处突兀响起的,属于我的调子。那不过是某一夜里随手拨弄出的调子,如今如镜像一样地响起,让我忍不住觉得惊奇,忍不住侧耳倾听。
  那抚琴的人技巧生涩,也完全不曾领会他的琴境。只是那琴曲里的情意却是那样真切,酸涩而无奈,期待又彷徨。我好像在暗夜中看见了一只洁白的鸟儿,被雨水打湿了翅膀,彷徨可怜又无措。只是在那痛苦背后,却还有一种本真的东西,安静祥和,有如初雪。
  我对这琴声感到惊奇,稚嫩如此,却打动人心。我听得见那琴声里的酸楚和痛苦,所以抬手弄弦,想用琴声渡这一个灵魂。洗去蒙上的尘埃,留下那最光辉的一点珠光。这本是我的师傅教会我的,在琴声里,寄托这个世界的慈悲和无垠。我不曾彻悟,却也领会良多。我听得见,那曲声随着我一起走,渐渐超脱了痛苦和焦灼,显出几分豁达的空明,似乎这一曲,那人是为了自己而奏,也是为了这满山青松,天心明月而奏。那并不是快乐,那是宁静。
  我为这个人的天赋感到惊奇。这稚拙的琴声里,住着完整的一个灵魂。这灵魂在暗夜里是那样耀眼,在万物众生之中脱颖而出,轻易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我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给自己新作的那一张琴刻下了两个小篆,松风,悄悄留在了那个抚琴的人的所在。
  一夜一夜,我听着那琴里的变化。从生涩到熟练,从苦涩到平静。我为这样的变化感到欣喜,在我的引领下,一段琴声有了这样的改变,就像是超度了一个沉沦苦海的灵魂。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飞在那只小小白鸟前头的另一双羽翼,看不清那白鸟的样子,却听得见它日益自在的飞翔。
  我并没有想过这抚琴的人是谁。就好像听见一阵松风,却不会刻意去想它的来处。直到那一日,你出现在我的面前。从我的琴声里,从那一曲松风里,走到我的面前来。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孩子,却穿着一身素白衣裳,似乎沾染了夜里的露水,就像是一只湿了翅膀的白色鸟儿。在松林里,在松风里,那个像白鸟一样的孩子微微侧着头看着我,月光下的眼睛犹如星星一样明亮。
  “我不曾想到是你。”我忍不住对你说了那样一句。那样如同初雪一样的琴声,我不曾想到会是那样王侯门第年轻的郡主所弹奏出的。在那些不得不踏入红尘的时光里,与重华寺紧密相连的永靖王府,在我的印象里不过是被金玉掩盖了本真的瓦砾窟。而这个面目熟悉的孩子,也只是一个低头沉默的剪影。我从不曾想过,在那个浮华的世界里头,还会有人有这样明亮剔透的眼睛,和这样洁白如雪的琴声。
  只是既然是,也就是了。弹琴的这个人是郡主也好,是樵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我仍旧与她在某些相逢的夜里合奏,隔着松涛起伏,松风清远,人不相见,琴却相知。在这琴声里,逐渐忘记了自身的存在,随着松风竹露,明月星光一起呼吸。那些平静的岁月,如松风一样清冽而干净,在岭上缓缓吹拂过,悠长得像是永恒。
  直到那一日,我在你的琴声里在此听到了动摇。就像是当年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带着不安和彷徨。我忍不住走到你的面前,看见她眼睛里一如昨日的星光,和眼角隐约的那一滴眼泪。你那时并没有哭,只是在那个长夜里轻声和我说着话。而你所说的那些,我却都是无能为力的。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无奈,即使是最通透的琴声,也无法抚慰。我想要让她放下,可又知道不能。我想要安慰,却无从说起,只是觉得歉疚。
  到了最后,你却抬头对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那样好的月光落在白衣上,像是一只洁白的鸟儿。只是我他知道,那鸟儿终究是要回到她的金丝笼中去了。最后那一夜,你弹奏起多年前的那一支曲子,曲中的意思,已经是诀别。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只是那是你的决定,我也只能默默相送。就像第二日的送行一样,低垂眉眼,犹如不曾相逢。
  我知道自己还会再见到你,就好像那被他遗忘的初次相遇,在王府里,在重华寺里。却不曾想到,再次相遇,竟然是那样一种情形。更不曾想到,以为毫不相干的命运,竟然会那样交错在一起。急转而下,让我措手不及,手足失措,让我留不住想要留住的,却也逃不开想要逃离的。
  没有了岭上松风,却有雪中的绿梅,在那个百花杀尽的时节里幽然绽放,让人猝不及防。在那些生死交错的瞬间,在那些弥漫着甜腻香气的瞬间,在那些在血与火里照的透亮的瞬间,我在一如既往的悲悯之中,察觉到了新的变化。
  面对着本该熟知却又日益陌生的你,我忽然发现了一件让自己感到莫名惊恐的事情。我已经不能再像对待这世间万物一样地对待你。我对着人世众生的爱,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可你却又是不同的。从你追随着我的琴声开始,从我的血流淌在你的身体里开始,从我看着你沉沦在黑暗的挣扎里而感到心痛的时候开始,从我为了你的请求违背了自身原本的准则的时候开始,你就再也不同了。
  我逃开了,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可是你还是那样出乎我的意料。这么多年以来,你始终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就相逢之时就是如此。我没想到,你会追赶过来,如此勇敢。我以为关进笼子里去的小小白鸟,却早就挣脱了锁链,一往无前地向我飞来。只是这一次,我却不能像当初一样回应。那一种相伴,只能在琴声中罢了。
  我选择了死亡,因为始终不移的信仰,也因为自己的恐慌。我被救醒的时候,我看见师傅慈悲的眼神。我对他忏悔,他却对我说,其实他心里也有着无法放下的牵挂,就像他不能眼看着我死去。他放了我走,让我去一个再也没有人找的见的地方度过余生。
  临走的时候,他还和我说了一句话。我把它放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再也不愿想起。只因为,我知道我如果记起这一句,就会记起我给你的那一句。我牺牲了所有,为自己,也为你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我想,如此分别其实已经很好,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的时候,一如不曾相逢。
  可是你看,命运就是如此。用死亡斩断了的,竟然又被死亡接续了起来。我再次遇见你,默默望着你,就像是当初松岭上的相遇。我再次救了你,再次离开你,就像是当初绿梅下的别离。一切好像又重演了一次,相遇和别离,重新都来过了一次。甚至就像当初一样,我再次欺骗了你。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别无选择。你的命垂一线,除了那一日的寒冷,还有当初你服下的毒药。当初我用药物和自己的血解开的毒,正在重新试图攫取你的生命。我看着你沉睡的脸,与当初那一次丝毫没有分别。我知道我要如何救你,我知道我只能如何救你。这一次,我没有当初那些对症的药物,而你的性命却只在顷刻,我没有选择,只有将你身上的残毒,全都渡入我的身体。
  那时说下的割肉饲鹰,竟然真的成了真。当初师傅救下我的时候,那毒药已经渗透入了我的骨血,强行挽回的一条性命,禁不得任何摧折。这一次,我再没有生还的可能。我用自己的生命挽回了你的,就像是佛经里的传奇,就像是一个真正无私的僧侣。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并没有那样无私,我只是希望你活着。看着你睁开的眼睛,看着你望着我的那一个瞬间的眼神,我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你还活着。我在那样的眼神里明白,你是那样希望我还活着。那样,这样的结局你是否满意?我再次离开你,可在你的心里,我会永远活着,这样是不是会让你觉得好过一些?
  这一次,我还活着,我会永远活着。我会远远走开,消失在这茫茫大漠上,在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瞬间死去。而你会在那里,在家人的守护里继续活着。那个人会永远是引着你高飞的鸟,不论生死,绝不离弃。我能为你做的,不过是不再让你为我的死去,而感到心灰难过而已。
  这一刻的雪原这样美,可惜却没有松林。就连风都停息了,没有一点声息。这一次,我是自私的。我救了你,从你身边带走了一样东西。我拿走了你的琴,我亲手做的,叫做松风的这一支琴。这剑痕这样分明,你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和与我有关的一切都决裂吧?可又是为了什么,最后这琴还在呢。
  我不愿去想,此时此刻,有它伴在我身边,其实很好。你一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在离你不远的大漠上的某处,我望着莫高窟背后升腾起的佛光,弹奏起当年的那一曲松风。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弹奏过当初唤醒你的那一支曲子。如今你醒来了,我只想奏这一曲。这一次,我是为了你一个人弹奏,只是你永远也不会听见了。
  你听不见,我却看见了。看见定云山岭上的松涛如海,看见洗砚斋里的绿梅初放,看见禅院角落里开出的第一枝带刺的蔷薇花,还有在佛光千幻里头,你的身影。我似乎看见你在光影里回过头,看见了我栖身的所在,微微一笑。转身纵跃下山崖,就像是一只洁白的鸟儿展翅,再也不会回头。这样很好。
  在这最后一刻,我又想起了师傅的那一句话。那时他对我说,此后余生,再不要顾虑太多,只问自己的本心即可。只是到了今日,我才真的明白自己的本心是什么。我只是想要回到最初的那个时候,人不相见,琴声相知,松风脉脉,宁静得像是可以永恒。我想要把我自己和你,都永远留在那一段静止的时光里头。没有战乱,没有分离,没有俗世的一切烦扰和困惑。
  我想要告诉你,你是不同的。就算我永远无法回应你的要求,却和你一样希望能够永远作伴。你是不同的,和世间万物,人世众生都不同,对我而言,你是唯一的重要的那一个生命。
  我想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佛,也只有为了你,才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去生命。一次不足,那就两次。我想要让你活着,那愿望是那样的强烈,甚至超越了其他所有。我如果放弃了你,就能够拯救更多的生命甚至灵魂,可是此时,我只想要你活下去。
  我想要告诉你,我如此庆幸,自己能够在这里和你再次相遇。能够有那样一段时光,远远地看着你,宁静得像是永恒。我这一生,能有那样的一段,其实觉得非常满足,再也没有遗憾。我把那时光,还有那时光里的你,都刻在了我的佛窟里,若是有朝一日你看见,也许会明白。
  我想要告诉你,当初那十六个字,并非是我的本心。你可知道?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地狱,也不是我的红尘。你是和信仰一样纯粹的存在,不管经历了多少变更,永远纯粹如初雪,像是初相逢时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