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刘海栖:我写小说和童话的一点体会 

我喜欢写小说,也喜欢写童话,我早期写童话多于写小说,最近这些年反过来,写小说多于写童话。因为感到很多生活经历可以写进小说里面去,于是就在写小说上多下一点功夫。很同意一种说法,写小说更多地需要记忆力,而写童话则更多地依赖想象力。但这两者中间并没有鸿沟,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是融会贯通的,没有丰富想象力的作者很难写出很棒的小说,同样,脱离生活的作者也难写出出色的童话。我在写作中,把童话当作小说写,我的童话里,浸染着我的生活经验,比如这本《豆子地大冒险》。

我出生在城市,也在城市长大,但我的经历与乡村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我父亲的老家在农村,他极热爱老家,到老了还整天给我们讲老家的事情。据此我写了《风雷顶》这部纪实性作品,并延展出一部小说《战斗英雄王大胜的故事》。小时候,一放暑假,父亲就把我发到老家去,我满眼庄稼树木、野草野花蘑菇、各种小动物,满耳朵是鸡鸭鹅和毛驴的叫声。直到后来,在乡下一闻到炊烟味儿,我就想起老家的热炕和风箱、柴火垛。当然也特别熟悉那片豆子地,我跟着堂兄堂弟顶着烈日去捉蝈蝈、蛐蛐和豆虫。后来上中学时,也时常要下乡劳动,在蓝天白云下收割、刨地、挑水、想家。后来就当兵了,当兵的地方就在农村,要助农劳动,也要拉练,拉练都在大山里穿行。战友里有很多干庄稼活的好把式,割起麦子来一道道白光闪过,把我远远甩在后面。我写童话时,这些细节自然而然就从脑子里钻出来,只要我把它们抓住、排好、捋顺,像农村大嫂用荆条编筐,材料在手里翻腾,最后,一个圆圆的、好看的筐就编好了。

小说和童话在细节使用上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小说更需要细节,而童话对细节的要求似乎不那么高,童话好像更需要故事。比方说,小说里写一棵树,有时要很细致地描绘这棵树,写它的叶子枝干和枯荣,写林间空地和倒木,写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种乱拍手等,所谓“一枝动,百枝摇”,使用好了,作品就耐读而有味道。而童话中一棵树往往是个符号,大多数情况下不需要做更深入细致的描绘,一棵树就是一棵树,树上落着鸟,鸟对蜘蛛说等。小说丰富的细节可以使作品质感厚重,充满张力,反之就会单薄苍白。童话的细节使用则更多体现在故事构成上,细节在童话里可以化为故事,童话里的许多故事是直接从细节转化而来的,有的细节本身就是小孩喜欢的故事,不需要再添枝加叶。孩子的观察和想象与大人不同,他们往往更直接、不拐弯、少联想。我说过,我是把童话当作小说写。我不写那种具有天马行空想象力的童话,我不是写不了这类童话,其实我早期的童话作品,很多就是这类童话。现在回过头来看,自己并不满意。有朋友约我把早期写的童话拿出来再出版,我没有同意,我觉得自己那时写得不好,作品我不满意,不满意的作品不应该拿出去,应该把最好的状态和最好的作品奉献给我的读者。我放了一段时间童话写作,开始写小说,再回过头来写一些童话。我觉得特别好。我的小说里,很多都是童年经历,我们那一代的童年有许多值得回味的记忆,里面充满了童真童趣,满满的都是好玩的细节。我把这些细节也写到童话里,写到豆子地里,让我的小主人公们在这个舞台上跳跃翻滚,演上一出出戏。我是一个年纪大的写作者,我就按年纪大的方式写,我有丰富的阅历,我用阅历来抵御岁月冲击,用经验来支撑我的想象,像写小说那样来写童话。

我把这个经验讲给同学们听,我说细节为什么重要,因为细节是构成故事的要素,而且细节本身可能就是故事,细节和细节组合也就成为故事,细节也会生长,细节长大了就是故事。所以一定要从家里和教室里走出去,走进大自然,去观察,去发现和积累细节。细节多了,写作文就不难,就有话说。我通过写小说和童话这两种文体,总结了一点规律:细节使小说有质感,细节使童话故事灵动。

童话的语言也很重要,和小说的语言一样重要,但童话的语言和小说的语言还是有区别的。小说的语言需要严谨,需要符合写作的逻辑,比如对话或心理描写要与人物个性有关,把握住人物性格,语言就有了落脚点。童话的语言则可以更加汪洋恣肆一些,有时候甚至跳出逻辑。对话和叙述可以更灵动一些,幽默一些,哲理一些,装模作样一些,等等。我写《豆子地大冒险》和另一本童话《光芒》,就用了两种语言感觉和模式,前一本是乡土的,后一本因为写非洲大草原,就用洋的。童话和小说语言两者的区别还在于:小说语言是白纸黑字落在纸上,小说的语言要有密度,为了更准确,需要炼字,有时候还要运用对方言的嫁接改造等技巧,语言甚至就是小说本身;而童话的语言却要落在声音上,童话是通过语言讲述一个故事,讲述故事的语言应该朗朗上口、明白晓畅。小说是写给读者看的,童话是讲给读者听的。在这里稍作说明:我说的童话有可能更多是针对稍微低一些年龄段的读者,也不一定。听的和看的其实是有区别的,有的只适合看,未必不好,但有的更需要听,这也考验讲述者,也就是作者的功力。好童话一定有一个好听的故事,好小说必须有出色的语言。童话的语言还和语气有关。小说里人物的对话反映人的性格或者推动情节发展,童话作品虽然也需要这样,但很多对话是烘托气氛的,所以需要设计得精巧出奇,需要把语气语感和词汇使用得独特。文字的辨识度往往体现在这方面。我童话中的想象力更多是体现在这些小的地方,如细节的使用和夸张,对话的精致和巧妙,这些是我追求的。

童话写作和小说写作还有一个较大区别:在童话写作里,往往可以更直白地阐释主题,而小说写作则必须小心翼翼,否则会叫人看出是主题先行。小说写作即使有主题,也要用草盖上,使人不容易一下子看出来。而童话则不必,童话可以旗帜鲜明地去抒发你的念想,只不过这种念想要有优美的意境,以及或幽默或轻松的情节、动人的语言加持。在《豆子地大冒险》里,我把我们那一代人最看重的东西写了进去,比如友谊、勇敢、诚实、互助、善良、重诺,以及最好有一点小小的、不招人讨厌的狡黠,等等。当然,这些都要被温暖的光芒所照耀,沉浸在其中可以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和幸福。

无论小说还是童话,我的作品都秉持一个风格,就是平民化。用平民化的方式来反映生活才有更大的空间,细节才更五彩缤纷,语言才能更好地施展。这本书里的动物们和其他主人公个个都是这样。

这个稿子之前出过一版,名字叫《豆子地里的童话》,这次出版对前一版做了修订,有的地方做了较大修改,比如在这一版里,没有出现死亡。上一版中,母鸡芦小花死了,斗败的蟋蟀们也死了,这次我都叫它们活着。我不是反对孩子们接触死亡,他们完全可以接触这类话题,这样对成长可能有好处,而且儿童文学里不乏反映这种主题的经典之作。但我还没有能力写出一个既正面描绘死亡又对小读者有教益的好故事。在没有找到好故事或者自己能力不够时,我就不去描写它。我希望我讲的是温暖热烈和充满活力的故事。在这一点上,也体现出小说和童话的区别。小说中的人物走向你必须按照逻辑写下去,中间很难拐弯。而童话则不是,童话允许你制造各种出其不意的结局,这些结果可以符合逻辑,也可以不符合。不符合一般逻辑的未必不符合特定对象的逻辑,比如动物和植物,在生存这个问题上,它们有强大的力量,在严苛的世界面前,生命力大到你无法想象,否则它们不可能繁衍至今,不可能出现在人类世世代代的故事和传说里面,我们要善待它们。

要感谢王祖民先生,他是著名画家,也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他给我的《有鸽子的夏天》画了精彩的插图,使那本小书得到肯定。这次编辑又要找他,我吓了一跳,我知道祖民兄非常忙,那段时间身体又不好,甚至还伤了手,我不敢打搅他。我对编辑说,要找你去找。谁知编辑去了一说,祖民兄马上答应,而且画了那么多精美的插图,我无比激动,特别感谢他。在此也要感谢这本书的两位责编,感谢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以下简称“苏少社”),感谢王泳波社长。我和苏少社的友谊可以追溯到40年前,苏少社第一任总编辑张彦平先生是一位学养深厚、善良豁达、提携后进的长辈。在他和我们明天出版社第一任社长许平同志等老一辈出版人的带领下,华东六少联合体得以建立,并繁荣至今,甚至曾有过“天下童书半出华东”的辉煌,我也亲历其间并得以幸福成长。这些友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本书也是我向他们致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