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黄颖曌(青年儿童文学作家)受访者:施雁冰(儿童文学作家、编辑家)
施雁冰
去拜访施雁冰老师那天,正值上海的初冬,这是一年里最短暂而珍贵的黄金季节,天气将冷未冷,阳光柔暖和煦,照在人身上像一个温情的拥抱。在这样的好时候,去拜访“故事大王奶奶”施雁冰老师,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事。
施雁冰老师出生于1928年,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五十年代初期,施老师调入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先后任《少年文艺》主编、文艺编辑室主任。期间,施老师还编写了一本《小学生作文指导》,在七十年代创下了上千万册的销量奇迹。八十年代初期,施老师领衔创办《故事大王》,她亲自为这本刊物命名,从此,施老师也被孩子们亲切地称为“故事大王奶奶”。这本刊物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孩子的成长,启迪了无数人的文学之路。随着《故事大王》诞生的全国少年儿童故事大王选拔邀请赛,迄今为止已经举办了18届,推动了全国少年儿童讲故事的热潮,这是多么美好和有意义的传承!
我与施雁冰老师的对谈,就在施老师房间的书桌旁展开。施老师的房间安静雅致,到处整齐放着一摞摞的书。在施老师的书堆里,我找到几本东野圭吾的小说,年龄相差五十多岁的我们,原来都是东野圭吾迷!
一直以来,施老师就在这里看稿子和写作。那张旧书桌早已被磨得锃亮,冬日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静静落在上面,像停在玻璃上的蝴蝶。我看着干净整洁的书桌想,那上面曾经一定放着堆积如山的稿子吧!
虽然施老师现在年事已高,视力退化得厉害,但仍然借助放大镜,保持着每天半小时的阅读,这是她数十年的编辑和写作生涯养成的习惯。她坐在一张藤椅上,满头白发亮得耀眼,像落满了童话世界里的雪花。看着这一幕,我不禁深深动容,也许,写童话的人是有魔法的吧!而我就这样在施老师的带领下,回到了那个儿童文学的金色年代。
黄颖曌:施老师,您好!我是读着《故事大王》长大的,它就像一个童年的伙伴,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恐惧的夜晚。在我的童年时代,给孩子读的书并不多,是《故事大王》等优秀的儿童文学书刊带来的启蒙和滋养,在我心里种下一颗童话的种子,让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不只是我,很多青年作家也是读着《故事大王》长大的。
施雁冰:《故事大王》是1983年创办的,我们当时想办一本“能讲能读、有益有趣”的刊物,让孩子们在课余时能得到阅读的乐趣,也能从中收获教育意义。我过去是教师,小孩子做事情都喜欢扮大王,乒乓球打输了,就躺在台子上不让人家打,就这样,我想出了“故事大王”的名字。孩子喜欢《故事大王》这个刊名,他们也爱看故事、讲故事,所以这本刊物受到了小读者的热烈欢迎,当时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孩子,把对《故事大王》的喜爱都写在信上,从全国各地寄到出版社来。
因为《故事大王》非常受读者欢迎,创刊的第二年,我的同事——当时的少年儿童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副主任余鹤仙就提出一个建议,创办全国少年儿童故事大王选拔邀请赛。这个比赛在儿童出版界是独一无二的,我记得第一届邀请赛于1984年暑假在上海举行,负责人是余鹤仙和另一位副主任沈振明,两个拿笔杆子的人毫无经验,居然争取到团中央、文化部和全国妇联等单位的支持,还聘请了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瑞芳、乔奇、刘兰芳,播音员陈醇以及文化部少儿司司长罗英等当评委,声势浩大地完成了任务。
比赛会场设在上海市少年宫,绿茵茵的草坪,白色的宫殿,环境优美。那时没有空调,仅有几架吊扇,驱散不了蒸腾的暑气。让评委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无偿为大赛服务,我们觉得很过意不去,便设法弄来大块大块的冰,冰块丝丝地冒着冷气,才总算好了些。第二届邀请赛是在北京举办的,最让人骄傲的是颁奖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这里是中央领导召开重要会议的地方,小小的“故事大王”们进去了,还上台讲故事、表演节目,那场景是激动人心的。
黄颖曌:您不仅是《故事大王》的创刊者,同时更是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创作了许多朴实生动、充满童趣又富含哲理的童话故事和小说。这些作品不仅为小读者们深深喜爱,也荣获了包括儿童文学园丁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在内的许多荣誉。您是通过什么契机开始儿童文学创作的?
施雁冰:我是个幸运儿,有幸得到陈伯吹先生的帮助,开始了儿童文学创作。那时我即将从师范学校毕业,班主任王志成先生说陈先生向他约稿,他没空写,让我写一篇。我做梦也没想到,习作交出后不久,在《大公报》的副刊《现代儿童》上,竟以显著位置刊登出来。主编陈伯吹先生还亲自给我写了一封信,鼓励我继续为孩子写作。以后每寄去一篇稿子,无论采用与否,都有一封回信。当时伯吹先生已经是颇有名望的儿童文学作家了,创作与编辑业务极其繁重,如此认真地给无名小卒写信,实在令人感动。
我曾设想,假如当时的稿子被退回来,或者陈先生置之不理,我的文学生命可能夭折,更不会从事儿童文学创作了。每逢我出一本书,都会双手捧着献给我的引路人、恩师、慈父陈伯吹,扉页上总是一句重复的话:“是您的阳光雨露,培育了这棵小草。”
后来,我又由严大椿先生介绍,成为了“中国儿童读物作者联谊会”的一员。“联谊会”的会址是极其简陋的,只是借当时的位育中学作为集会场所,大家排排而坐,是标准的“小儿科”。但是“联谊会”的成员有着极为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们忠于儿童文学事业,对儿童读物用词用语,包括如何汲取新词汇,如何净化语言等问题,都做了深入研究,对儿童戏剧与教育问题,进行了专门座谈。他们忧国忧民,向往光明,用迂回曲折的手法,在作品中讽刺国民党的腐败,呼唤新社会的诞生。在“联谊会”,我获得了精神上的滋养,促使我更满怀热情地投入了儿童文学创作。
黄颖曌:您在童话里创作了许多个性鲜明的儿童形象,比如《方帽子店》里敢于打破传统的孩子、《睡着了》里面不想睡觉的小阿咪、《花衣服和“鼻涕水”》里的小鲤鱼,我想如果不是对孩子的天性非常了解,是创作不出这么生动的形象的。师范毕业后当老师的这段经历,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
施雁冰:我从师范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等上海解放,我又调到第一师范附小当老师,那时我白天完成教师的业务,晚上读书、写作,度过了非常充实的两年。这段经历让我更了解儿童,懂得他们的天性,和孩子们说说笑笑、蹦蹦跳跳,跟他们打成一片,写儿童文学才会顺手,才能写得更生动,贴近儿童的生活。
黄颖曌:除了童话之外,您后来还创作了许多小说、散文,我尤其喜欢您的散文,像《背影是天蓝色的》《洋保姆、土保姆》《高级理发师》《大毛囡的故事》等等,您的语言轻巧流畅,有一种独特的幽默,在您的笔下,一个个人物都那么鲜活、真实。您从1947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孜孜不倦地写了几十年,是如何始终保持着这种写作热情的?
施雁冰:自从两鬓染霜以后,我深深感到,深入学校体验生活,与孩子们说说笑笑已力不从心。时代迅速发展,少年儿童的思想生活日新月异,拙笔实在很难跟上,我又不愿闭门造车,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处于两难的境地。
文学创作是我终生的追求,我不会放弃,于是就轻车熟路,开始了成人散文的写作。身处改革开放的年代,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虽然已退休,也离不开大时代潮流的冲击。有些话要诉说,有些感情要抒发。有感而发,是写散文的要素,就陆陆续续撰写,发表在报刊上。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写作,能写一点东西我就觉得很开心、很快乐。
黄颖曌:您见证了几代作家的成长,是否有对年轻作家想说的话?
施雁冰:儿童文学作家如果离孩子远了,就像鱼儿离开了水,笔头也会变得迟钝,要多了解孩子、多亲近孩子,才能写出好的作品。年轻作者都是一颗颗嫩芽,相信他们将来都能成参天大树,让儿童文学绿树成荫枝繁叶茂!
施老师年事已高,我不敢叨扰太久,尽管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还是早早告辞了。回到家,我又再次细读了施老师的童话集《方帽子店》和散文集《沧桑老公寓》,在作品里与施老师继续未完的对谈。
《方帽子店》这本书里,收录了施老师早期创作的童话和故事,每一篇都短小精悍、清浅生动,具有鲜明的、纯粹的儿童性。虽然施老师有一个遗憾,认为她的作品不是很多,但施老师的童话就像是晶莹的珍珠,在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熠熠生辉。在《花衣服和“鼻涕水”》里,一只想要方脑袋和花衣裳的小鲤鱼,活脱脱就是个真实的孩子,渴望挣脱束缚获得成长。刘绪源老师曾说,“渴望母爱与家庭(乃至社会)的温暖,与渴望冲破束缚张扬自由的天性,这正是儿童文学的两大永恒的母题,而我们中国的儿童文学长期以来惟有前者却没有后者!”在施老师的短篇童话里,其实早已捕捉到了儿童的这种天性。
在儿童文学的创作中,施老师永远把儿童性放在第一位,属于儿童的自然的对话和行为,在施老师的童话里比比皆是,而这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写作者越来越缺乏的。我们常常看到许多生涩难懂的童话,也看到许多根本没有“儿童”的童话,似乎它们压根不是为了儿童所创作。但童话阅读的主题不就是儿童吗?我越读越惭愧,同时也反思自己的写作,是不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或者是做得还不够。
施老师的童话里,也不乏巧妙的讽刺,比如《方帽子店》里就设想了一种荒诞的情景,有一家帽子店只做方帽子,而做帽子的人做方帽子,买帽子的人也只买方帽子。所有人都戴着并不舒服的帽子——紧的地方太紧,宽的地方太宽,却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唯有孩子们在思考,为什么圆脑袋不戴圆帽子?
与这篇童话创作的年代相比,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这个简单却深刻的道理仍然有着现实的教育意义。旧的“方帽子”脱去,仍会有层出不穷的新方帽子冒出来。从前的小孩变成了大人,又戴上新的“方帽子”,不是吗?这些新的“方帽子”可能是性别偏见,可能是唯成绩论,可能是大人的傲慢……
孩子的眼光是新鲜的,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习以为常的,因此他们总是对着一件事刨根问底。用孩子的角度去看世界,而这大概就是童话的奥秘所在吧。施老师是深知这个奥秘的,正像她说的那样,只有了解儿童,懂得他们的天性,才能写出更生动、更贴近儿童的好童话。